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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坛经第八品 顿渐品此品讲超脱生死也。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然秀之徒众,往往讥南宗祖师不识一字,有何所长?秀曰: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毋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一日,命门人志诚曰: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若有所闻,尽心记取,还为吾说。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时祖师告众曰:今有盗法之人,潜在此会。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对曰:不是。师曰:何得不是?对曰:未说即是,说了不是。师曰:汝师若为示众?对曰:常指诲大众,住心观净,长坐不卧。师曰:住心观净,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志诚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不得契悟。今闻和尚一说,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师曰:吾闻汝师教示学人戒定慧法,未审汝师说戒定慧行相如何?与吾说看。诚曰: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彼说如此,未审和尚以何法诲人?师曰: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如汝师所说戒定慧,实不可思议。吾所见戒定慧又别。志诚曰:戒定慧只合一种,如何更别?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见有迟疾。汝听吾说,与彼同否?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听吾偈曰: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诚闻偈悔谢,乃呈一偈:五蕴幻身,幻何究竟?回趣真如,法还不净。师然之。复语诚曰: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智根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亦不立解脱知见。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亦名解脱知见。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志诚再拜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师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志诚礼拜,愿为执侍,朝夕不懈。这段经文讲同为禅宗六祖的惠能与神秀惺惺相惜、彼此推崇的故事。此二佛合称“南能北秀”。世俗偏见:能、秀相争,五祖衣钵归能不归秀,故秀恶能,欲夺衣钵而追杀之;世上习禅者多褒能而贬秀。此为偏见。细读本段《坛经》经文,可知二人自有心印,非外人所能知也。《红楼梦》中贾宝玉拉住林黛玉之手说:“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宝黛刻骨铭心之恋,略可比拟能秀兄弟之谊。也许有人要问:君以男女之情比拟习禅,岂不大谬?或云:以爱情比拟友谊,岂非不伦不类?我也懒得解释,还是请大家来读《红楼梦》:“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所余之秀气,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曹公假借“贾雨村言”,演说一番他心目中的得意、得境、得趣“三得之人”,其中将男女一视同仁,并无篱藩,可知一切人皆可比拟,不管和尚道士,天王老子,只要真正的是个人,就值得称颂。我今把能秀比宝黛,毫不着相,正是曹公原意、《坛经》神髓也。君不见《坛经》中称神秀为“神秀大师”,这是编纂《坛经》的惠能弟子秉持惠能原意,表示对神秀由衷地尊敬。《坛经》同时记载,神秀称赞惠能:“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并说“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这是何等推崇,故我说此二佛惺惺相惜,毫无相轻之意。之所以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全是手下人、身边人、背后人干的。能秀当日何尝有争斗?无论同在五祖门下,还是各居南北,皆是彼此抬举。当然,他们有“思想斗争”,那是因为思想的诞生只能是斗争的结果,为了共同进步,他们在禅学上彼此促进,必定会显示出巨大差异,然而殊途同归,是异中有同。人生的友谊必然伴随思想的斗争,思想的斗争促进了人生的友谊。南能北秀,何等和谐。若去其一,何等寂寞。神秀指出惠能有“无师智”,这个专用术语是对惠能智慧的最高评价,也是最准确的指认,别人说不出这种了解极深的话。“无师智”指无师自通、独自领悟的超常规先天智慧。有无师智者已经觉悟,非佛不足以当此语。神秀说惠能有无师智,等于说惠能是佛。世上真龙识真龙,古来真佛见真佛。神秀认出惠能是佛,说明他自身也是佛。先前我尊此二师为“惠能佛”、“神秀佛”,就是以此为根据。二佛同游,大是美事也。神秀说惠能有无师智,一般人说不出也不懂。他惠能明明有传授,得了五祖衣钵,神秀为何说他没有老师、全是自悟得来?这是因为,神秀作为同样是依靠自悟成佛的人,唯独他明白:“师父引进门,修行靠个人。”不是说不要师父,而是说师父不能包办一切。师父不能永远是师父,徒弟不能永远是徒弟。从根本上讲,并没有师父这个人,禅者以觉为师,以戒为师,这是对师父最大的尊重。“不要师父”是真正把师父当师父,也是师父本人最大的心愿。做过师父的人会明白,没做过师父的不会明白。习师所习者,与师合而为一人,此为师道之至极也。眼中无师,心中无师,手上也无师,这是大师的诞生。大师的诞生是对本师最大的安慰。师也不必提,道也不必遵,此为师道之兴隆也。昨日之拜师是为今日之觉悟,今日之觉悟是为大众之觉悟。到此地步,方知“圣人相师”、“以众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实理。外师造化,内得心源。有造化者实以天地为师,人实不足以为师,这是实情。能造就人的,唯有自悟一途。觉悟都是自己逼出来的。再给大家说段故事。《乐府古题要解》里讲:“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曰:‘吾之学不能移人之情,吾之师方子春在东海中。’乃贲粮从之。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操而作歌曰:‘繄洞庭兮流斯护,舟楫逝兮仙不还。移素形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伯牙遂为天下之妙手。”这段故事的知名度不如伯牙子期的故事,但很重要,他为我们解释了伯牙之所以能成为“天下之妙手”的原因。故事讲:伯牙的师父成连为了让伯牙的琴道入化境,骗他说师父更有师父,名叫方子春。伯牙信了。于是成连骗伯牙到荒岛上,抛弃他走了。伯牙无路可逃,无人来救,这才明白师父说的“师父的师父”不是什么人,“师父的师父”是大海的波涛,是天上的风云。在无望之中他悟出了有望,在无声之中他奏出了有声。伯牙被逼成国手,惠能被逼成宗师。为了使惠能开宗立派、弘扬佛教,弘忍、神秀联手逼迫惠能,并任人追杀之,磨炼其心智,增长其神通。惠能日后能高坐台上讲道,全得之于他伏身草莽这段时间的修炼。神秀之于惠能可谓恩公、可谓知音、可谓接引佛。神秀得道在先,惠能得道在后。为了使惠能得道后坚定不移,神秀又派出特派员志诚和尚等到惠能身边“潜伏”,听其“风声”,上演“宫心计”,知其为“甄嬛”,故知其“亮剑”也。若有人认为志诚背叛师门,弃了神秀来投惠能,神秀不能教他的惠能能教他,神秀不能化他的惠能能化他,这也是睁眼瞎。惠能既有“无师智”,岂能夺人之徒?他岂不知神秀派志诚来的好意?听了志诚呈上来的偈子后,《坛经》记载:“师然之。”对志诚这个“盗法之人”表示肯定。要知道他当初在五祖门下,也是“盗宝之人”,现在有人来盗他的宝,岂不能一眼看破?岂不愿鼓励这“贼”?何以见惠能识破志诚来意?《坛经》记载惠能对志诚说如是佛法:“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惠能在这话中点出“游戏三昧”一词,已是点破机关。他话中佛法暗含的意思是:要来就来,你来我往,你问我答,你是他的化身,我已坚定自己,已享自在神通,不妨游戏三昧,这就叫见性。惠能这番话是通过志诚传话,简直是在对神秀汇报工作,分外有意思。惠能说“纵横尽得,有何可立”,是讲他的佛法已通经纬,进入广大无限空间,并非简单地做纵向的“立”(延伸),而是纵横交汇,回归后四方都“立”。他说“纵横尽得,有何可立”也暗含了“我与师兄一南一北,一纵一横,可谓‘纵横尽得’;佛法已经并立双传,已经确立的又‘有何可立’?”表示了自许、自信与他许、他信,正是愿力产生的宏伟成果。惠能最后说:“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是讲顿悟、渐悟原本没有差别,何必要做出有差别?关于顿渐分合旨趣,留待后文细讲。本段经文讲了“能秀无差别”,读者诸君自然知道“顿渐无差别”了。昨夜雷雨,花木低垂。今晨入园,又见高枝。我在室中坐,问君何处身?僧志彻,江西人,本姓张,名行昌。少任侠。自南北分化,二宗主虽亡彼我,而徒侣竞起爱憎。时北宗门人自立秀师为第六祖,而忌祖师传衣为天下闻,乃嘱行昌来剌师。师心通,预知其事。即置金十两于座间。时夜暮,行昌入祖室,将欲加害。师舒颈就之。行昌挥刃者三,悉无所损。师曰:正剑不邪,邪剑不正。只负汝金,不负汝命。行昌惊仆,久而方苏,求哀悔过,即愿出家。师遂与金,言:汝且去,恐徒众翻害于汝。汝可他日易形而来,吾当摄受。行昌禀旨宵遁,后投僧出家,具戒精进。一日,忆师之言,远来礼觐。师曰:吾久念汝,汝何来晚?曰:昨蒙和尚舍罪,今虽出家苦行,终难报德,其惟传法度生乎。弟子常览《涅经》,未晓常无常义。乞和尚慈悲,略为解说。师曰: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曰:和尚所说,大违经文。师曰:吾传佛心印,安敢违于佛经?曰:经说佛性是常,和尚却言无常;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皆是无常,和尚却言是常。此即相违。令学人转加疑惑。师曰:《涅经》,吾昔听尼无尽藏读诵一遍,便为讲说,无一字一义不合经文。乃至为汝,终无二说。曰:学人识量浅昧,愿和尚委曲开示。师曰: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于涅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汝今依言背义,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而错解佛之圆妙最后微言,纵览千遍,有何所益?行昌忽然大悟,说偈云: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磔。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师曰:汝今彻也,宜名志彻。彻礼谢而退。这段经文讲了个寓言故事,借惠能感化刺客,说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说是“寓言”,这是文雅说法,说穿了是杜撰。何以见得故事是杜撰?你看故事中人的名字就知道了。“行昌”者,行为猖獗也。“志彻”者,立志彻底也。“行昌”变“志彻”,意思是本来行为猖獗的人一遇到惠能大师就变成了立志彻底的向善学佛之人。大家再看故事的行文,“师心通”,文章家言;“时夜暮”,传奇笔法;“师舒颈就刃”,小说情节;“挥刃再三,悉无所损”,神话故事。所以我建议大家把以上故事读作惠能大师的一个“本生故事”,是惠能大师成佛、教化的一个寓言,好比佛陀本生故事,倒比较贴近《坛经》原意。夫《坛经》之为“经”,有杜撰,有史实,有敷陈,有暗线,虚虚实实不离实,真真假假不离真,因为他是纯粹的佛教教义,完全起佛经作用,故称之为佛经、称之为《坛经》。若有人执著于文字,亦失旨趣也。这段故事虽虚,所言之事甚实。最为警醒者,是经文开头点明“二宗主虽无彼我”,明确说惠能与神秀同为禅宗宗师,是不分彼此的。“无彼此”,这原文三个字是本品乃至整部《坛经》的“眼睛”,提示《坛经》读法,对我们理解所谓“顿渐之分”有直接的帮助。有意思的是,本段经文虽在《顿渐品》中,并没有直接说顿悟与渐悟,而是惠能借着向行昌新解《涅槃经》说无常与有常。看来这两组概念有关联。我们来梳理一下。第一组概念:无常与有常。关于无常,惠能原话的定义是:“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也没有直接说什么叫无常,只是说佛性不是有常的,故可见佛性无常。连佛性都无常,故可见一切皆无常。惠能说“佛性无常”是引用佛经为证:若说起辨善恶的佛法,古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发奋出成佛(辨善恶)的心。这也是强调发心成佛之难,不是古来无佛的意思。《佛遗教经》记载佛陀临终之言,连说“为佛甚难、甚难”,惠能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连佛性都在变化中,极难确立在永恒,所以叫无常。常即恒也,无常不是说“很难永恒”。“很难永恒”是个有语病的说法,永恒就是永恒,不因很难或不难而改变;无常的意思是“永恒的摇摆”,没有恒定之态,因此叫无恒、无常。也许“摇摆”正是永恒的特性,非“摇摆”不永恒,好比生命需要迎风成长。你如果见过“永恒”长什么样子,可以告诉我是不是这样。关于有常,惠能原话的定义是:“吾说无常,即物物皆有自性,宠爱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依然是反说正解,借无常说有常,好比说河与水,火与焰,是不可以抽象化剥离的。其义为:我说的无常,即是说万物都有本性,只因世人执著于生死,所以本性被迷塞,有不到之处(意思是在一些事情上丧失了本性)。因此我说的有常,就是佛说的无常(意思是唯一确定的是万物的“不确定性”,唯一有常的是世界的无常)。此处的“常”当规律讲,是本性使然。总结一下惠能对“无常与有常”下的定义,惠能想说的是:无论无常与有常,唯一确定不变的是自性。自性若失,不是真的失,而是进入了更大的自性中。当然,性无大小之分,我这是在借空间概念说有无。好比把人的大肚子比作一个水果虽然滑稽,也不失为形象的说法;现在我说:人吃水果,水果吃没了,就好比小水果经过分解进入了大水果(人的肚子)中。这也是我的譬喻,借以说明自性消失到更“大”的自性中,或云无常进入了更“大”的无常。惠能说唯一确定的是自性,好比说饭碗可以空,不空的时候可以装饭,也可以装菜,也可以盛水、盛汤、盛酒,但总有个圈圈框框在那里。因此我们要知道,自性是实存,但不是实有;它是一个平台,一个支撑点;它本身不是某物,而是万物共有之特性;是存在点,亦即存在的意义。这个存在点,宗教比较高明,或称之为“灵”,是神所生,是道所长;关于这个存在点,科学在探寻中。惠能说无常是在强调宇宙永恒,他已照佛教的说法表述为自性不失。惠能原话中有个说法有意思,他说世人“宠爱生死”,说得形象;又在无常的基础上创造了一个新词“死常”,意思是无论有常与无常都是致人死亡的利器,这个词说得惊心动魄,凡有感知的生命,当闻此警醒自悟,不可耽误此生。我在本处说的“此生”是指谓,不是比较。“此生”是唯一的,除外不存在前生、来生、他生,这是禅宗的一大教义。言即至此,略说禅宗三大基本特征:禅宗不“信佛”,信自己,我即是佛,心即是佛,自立自悟。禅宗不求赎罪,罪本无罪,赎也无处赎。禅宗不言轮回,立足当下,觉悟是佛。接连三个“不”、“不”、“不”,禅宗是说“不”的宗教。其教义不是教义,而是对现有一切教义的否定;其修行办法可以是一切办法。所以我说禅宗是解放的宗教,又是宗教的解放,是中国人的思辨传统接受佛教真理(特别是佛教逻辑学)开出的绚丽花朵。解放人性,又回归人性,坚守心灵家园,服务于当下生活,造福芸芸众生。圣贤教化与佛陀教化握手,三教行汉归唐,传承周秦以先人类乐土。禅宗的说话方式很有趣,大致归纳有三个特点:一,不说什么是“是”,要说“是”有不是之处,最好说出什么是“不是”来。二,不直接说,以动作、故事、打比来说,表示不需要口舌之言,重在心传神接。三,没有结论,只有过程,展示过程之美、程序之真,享受唯美的超验生活。虽是超验生活,却又如日常生活之平实。一切禅都是生活本身。不立文字,不谤佛但也不鼓励谤佛(有时默许);以常态显示异态,以异态打败常态;展示生活的复杂性、多样性,又以和谐、圆满、自由为价值取向。惠能大师禅风活泼,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上述特点,可谓活样板。他说无常与有常相生相灭而守恒,恰似《红楼梦》中讲宝黛二人:“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有缘无缘都是缘,有常无常都是常。也许这么说,不失为圆通。第二组概念:渐悟与顿悟。惠能是这两个名词的命名人,但也没有亲自下过定义,说何谓此、何谓彼。粗浅之人往往这样说:渐悟是渐渐觉悟,顿悟是顿时就觉悟了。如果这么容易下定义,请你来当禅宗六祖好了。什么是渐悟?渐悟不是渐渐有所悟,而是渐渐有所不悟(可以不悟),走出思想误区。说“渐”是指修行有次第、一层层上阶梯。踏上一层,下层即空,更上层迎面而来。什么是顿悟?顿悟不是顿时就觉悟了,而是说停顿处必有所悟。这个“停顿处”,就是有常与无常的缝隙。世界的运动(永动)再忙碌,也有不动时。人处在某一“盲点”、“真空”,就能短暂脱离现实的桎梏,一脚踏进永恒虽不可能,境界飞升是实有。到目前为止一切的修行都只是境界的提升,除外就没有修行了。从“有我之境”到“无我之境”,最后见到真我自性,和谐、圆满、自足不外求,就是成佛了。我把富翁比作仙,我把媒婆比作佛。为人作嫁,方可普度众生。渐悟不是说慢,顿悟也不是说快;渐悟不是水流,顿悟也不是点火;渐悟是不悟中的强悟(可以自定义、自命名),顿悟是悟中的不悟(借悟脱逃)。就其实质而言,渐悟与顿悟是完全一词两说,你看见月亮的明,也要知道月亮另一面的暗。渐悟顿悟都不是悟,只是说:修行的人终于可以自说自话,勇敢地以自我为准了。我不悟,谁悟?我不成佛,谁成佛?因此顿悟渐悟都只是个说法,没有区别,这是六祖再三强调的。不是真有这样那样的觉悟,它的意义在于帮助求悟的人“开悟”,想悟的人“证悟”,帮人解脱。一件事,你说悟了就是悟了;一个人,你说有觉悟就是有觉悟。如果觉悟可以分成这样那样,那就不是觉悟了,而是迷,依然是执著。佛经上说,水可分,火可分,其性不可分。这样看来,生命也不可分。生命的形态可以变换,如果变换到对立面,就可以称觉悟了。觉悟往往来自逼迫,棍棒交加,拳打脚踢,往往就“觉悟”了。世上有没有不被逼迫的觉悟?没有。禅者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认识到:与其外人来觉悟我,不如我自己觉悟。自己逼自己,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故云:修行是逼迫,逼得深就行得真。惠能自云“无二说”,意思是他一向坚持自我。哪有什么顿悟渐悟,这是大师的障眼法,其本意是要人抛弃这些东西自己找答案。如果你在某一公案中看到某人“悟了”,正是此人抛弃了一切、包括抛弃了顿悟渐悟这些概念的必然结果。可喜可贺,你悟了,原来你一无所悟。一无是处,也一无非处。你就是你,谁能说不是?有一童子,名神会,襄阳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来参礼。师曰:知识远来艰辛,还将得本来否?若有本则合识主,试说看。会曰: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师曰:这沙弥争合取次语。会乃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师以柱杖打三下,云:吾打汝是痛不痛?对曰:亦痛亦不痛。师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问:如何是亦见亦不见?师云: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则同凡夫,即起恚恨。汝向前见、不见是二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尔弄人?神会礼拜悔谢。师又曰:汝若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若心悟,即自见性,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吾见与不见。吾见自知,岂代汝迷?汝若自见,亦不代吾迷。何不自知自见,乃问吾见与不见?神会再礼百余拜,求谢过愆。服勤给侍,不离左右。一日,师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神会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师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祖师灭后,会入京洛,大弘曹溪顿教。著《显宗记》,盛行于世,是为菏泽禅师。师见诸宗难问,咸起恶心。多集座下,愍而谓曰: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于实性上,建立一切教门。言下便须自见。诸人闻说,总皆作礼,请事为师。这段经文讲顿悟,即超脱生死之道。顿悟渐悟之说虽是“骗局”,但顿悟一词总是让人怦然心动,它能够带领我们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片天地。顿悟虽然是不存在的,它却能带给我们超脱与自由。这是谬论,但绝对不是谬误。能让人轻松的怎么是谬误呢?如果它真是谬误,我们欢迎这样的谬误。顿悟为我们展示了生命的自信,展示了生命活泼泼的可能,并且透露了生命原生态的勃勃生机。能够麻利转换思维的是强有力的生存者,能够极时换气的是坚忍不拔的攀登者。生活总有灵光闪现,引导不灵光的人。这不是拯救,是自我拯救的启示。惠能用禅杖打神会那三下,是打魂、打魄、打身,把这童子打醒。这三下也好比三更鼓,当初他被人打醒,如今他来打醒人。神会被惠能打后很受用,痛则惊觉,不痛不会醒。人的一生,痛着生,痛着死,这就叫痛生痛死痛觉醒。到了那个临界点,你不悟也得悟。《坛经》记载惠能与神会参禅,惠能说:我有个东西,无头无尾,没有姓名,不分正面反面,你们认识吗?神会就越众而出说:是我的本性。惠能说他解错了,不如去找个茅草棚住下遮羞。惠能话中暗示神会:你说对了,可以去自己建道场弘法。神会听懂了惠能的话,得法而去,成为六祖门下有名的高僧,把禅宗传到国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一朵禅花开遍中原大地,并著《显宗记》流行于世,是弘扬六祖禅法最得力的大功臣,人称“荷泽神会”。神会能够开悟,全因为惠能善于引导,先已说出了答案(“无字”暗示佛性),后来又指出方向(“茅盖头”暗示建道场),神会再不悟,就没机会了。话有机锋,语有节奏,六祖接引人亦如三更鼓,动感中引人静思,可谓有道。如何才能顿悟?十件好事比不上一件坏事,一个催债的电话打过来你就顿悟了。顿悟总是与声音有关,或因话语启发,或由音乐感动,倒与眼前画面毫无关系。也就是说,顿悟关乎耳,不关乎目,老子说“为腹不为目”,其意近此。人之所需即人之所悟,人之必需即人之顿悟。必是与自身有切肤之痛,那场顿悟分外亲切。为什么总是声音引起顿悟?因为声音的功能是震动,画面的作用是定格,都是人类认知的必然途径。闪电是看见,打雷是听见,先闪电后打雷,这是画面为声音开道。但科学家又已观察到,极大的雷又在闪电之前出现,乌云挤压出闪电之前已经大发雷霆之威了。总之强音让人震撼,倒与是否看见什么无关。若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比只有声音没有画面更难以让人接受,聋哑人比盲人更痛苦。故太虚幻境中须有《红楼十二曲》,才能使梦游者悟。如果听到那声音,你眼前自会浮现画面。《红楼梦》上贾母夜宴强欢,初闻笛时:“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天空地净,真令人烦恼顿解。”再闻笛时:“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高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贾母这场顿悟来得真切,听那笛声,她不得不掉泪。六祖说:“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就是说不要有是非善恶,说一不二,坚持自我,才是真实不虚,不被外物所动。然而人处世上,被各种声音充满,如何才能止我所观,听我所听?庄子所云“天籁”、“地籁”、“人籁”三籁之说可以提供帮助,老子云:“大音希声。”老庄指示我们要在稀薄处听声音,微弱处赏音乐。老庄是讲玄的祖师爷,玄与禅相通,解老庄者,不是禅者也是禅。我有幅字挂在墙上:蝉鸣山幽。也是老生常谈。房间隔壁不时有人来往,在我听来,恍如空谷足音。而能迈进我房间的,只有我自己。早上登山望日出,四宇无声,奇云幻彩中我仿佛听见了神佛的低吟。顿悟因内心有感,音乐与外物无关。贝多芬说:“在心灵对我说话的时候,难道我还会想到一根微不足道的笛子吗?”(引自《外国名音乐家传》)费尔巴哈说得更直白:“你在音调中听到了什么呢?难道不是听到你自己的心的声音吗?”(引自《18世纪—19世纪初西方古典哲学》)尼采视音乐为“狂迷”,这与顿悟很接近很接近了。习禅者若不进入“狂迷”状态,也枉自称禅者。进入狂迷又能走出来,这才是悟。惠能对神会说:“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则同凡夫。”就在痛与不痛之间,顿悟就产生了。可见顿悟如闪电,是被现实的乌云挤压出来的。乌云密布倒好,就怕满天乌云也不晴,也不雨,也不聚,也不散,人生就怕一个“闷”字。若有虚怀若谷,何惧倾盆大雨。顿悟产生于一个声音的指示,心对心,口对口,不觉手舞足蹈,刹那间感受到某一纯粹简单的道理,人就觉得和谐安逸,表述出来就是觉悟。觉悟不能说新旧,觉悟就是觉悟,于人于己都是一个觉悟,世上再无第二个觉悟。只因为它是和谐的,所以让人觉得“新”与“活”。那时,我们身心归位,灵魂得归宿,泛起一种“幸福的失重感”,有点飘,有点弹,但安稳卧在大道母亲的怀中,再也不想走失。爱亦无垠,音亦绵绵。老母呼唤,最让人悟也。佛经多言佛母事迹,原来人的自性是被母亲唤醒。老子以大道为母亲,佛陀以母亲为大道,孔子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乐记》)这是母子连心了,是世上最强烈的感应,是一切顿悟之源。人心只能接受单一信息,不能被杂音充满。德国作曲家菲尔迪南?席拉尔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听众不能同时理解词句与旋律。”(引自汉斯立克《论音乐的美》第35页脚注)是的,我们有旋律就可以了,无暇读词,也无心读词。如果有一天,你被某句话所感动,定是那声音分外柔和,或分外有力,那来自远古你最熟悉的神秘世界最深处的简单音律一旦拔响,你就成了一张琴。其实你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但他一说你就信了,你就爱听那声音,你说是这样吗?佛菩萨何等慈悲,正是以此妙音,觉悟愚人。那些人千里迢迢来见惠能,就是为了听他的声音。真佛一开口,他们就成了佛前的花。心要温柔,这是人最大的觉悟。若然,你就是佛了。坛经第九品 宣诏品此品讲国恩即佛恩也。神龙元年上元日,则天、中宗诏云: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机之暇,每究一乘。二师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授忍大师衣法,传佛心印,可请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师上表辞疾,愿终林麓。薛简曰:京城禅德皆云:欲得会道,必须坐禅习定;若不因禅定而得解脱者,未之有也。未审师所说法如何?师曰:道由心悟,岂在坐也?经云:若言如来若坐若卧,是行邪道。何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究竟无证,岂况坐耶?简曰:弟子回京,主上必问。愿师慈悲,指示心要,传奏两宫,及京城学道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明无尽。师云:道无明暗,明暗是代谢之义。明明无尽,亦是有尽。相待立名,故《净名经》云:法无有比,无相待故。简曰:明喻智慧,暗喻烦恼。修道之人,倘不以智慧照破烦恼,无始生死,凭何出离?师曰: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若以智慧照破烦恼者,此是二乘见解。羊鹿等机,上智大根,悉不如是。简曰:如何是大乘见解?师曰:明与无明,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简曰:师曰不生不灭,何异外道?师曰:外道所说不生不灭者,将灭止生,以生显灭,灭犹不灭,生说不生。我说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所以不同外道。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简蒙指教,豁然大悟,礼辞归阙,表奏师语。其年九月三日,有诏奖谕师曰:师辞老疾,为朕修道,国之福田。师若净名,托疾毗耶,阐扬大乘,传诸佛心,谈不二法。薛简传师指授如来知见。朕积善余庆,宿种善根。值师出世,顿悟上乘。感荷师恩,顶戴无已,并奉磨纳袈裟,及水晶钵,敕韶州刺史修饰寺宇,赐师旧居,为国恩寺。这段经文讲惠能被国家重用,终于得以弘扬正教,光大禅宗,不负五祖所传。佛在国中,中国即是佛国。国恩即佛恩。此中大义,前已述陈。六祖惠能经由内侍薛简传话给刚复位的大唐天子中宗李显,指导中宗说:“道无明暗。”暗示中宗李显要尊崇母道,宽恕他有过犯的母亲武则天。善待天下苍生,重振大唐江山。中宗李显十分明白禅师慈意,在诏书中动情地说:“师辞老疾,为朕修道,国之福田。”这话不只是一个说法,天子无戏言,中宗李显这话的意思是昭告天下:惠能大师是朕的化身,是在“为朕修道”,朕是惠能大师的供养人。王供养佛,即是法王。法王与佛共治乐土,一如天竺。法王以佛为师,故中宗李显诏书中说:“朕积善余庆,宿种善根,值师出世,顿悟上乘。感荷师恩,顶戴无已。”明确昭示他师事惠能大师,惠能大师是大唐国师,中国真佛。中宗李显以佛教语供养佛,此为“法供养”。所赐宝物为“财供养”,虽极尊崇,比起惠能大师的“天人供养”与“自性供养”来又何足比。即使如此,其心可嘉。唐中宗与惠能大师如一人,佛法圆通,超过了梁武帝与达摩大师的关系。为君既不易,为臣亦何难,为臣的同时为帝王师更难。惠能大师忠君爱国,宜乎为国师,故我把最高的佛称为忠孝佛,把最高的禅称为忠孝禅。惠能大师修的就是忠孝禅。坛经第十品 付嘱品此品讲信佛者成佛也。师一日唤门人法海、志诚、法达、神会、智常、智通、志彻、志道、法珍、法如等,曰: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各为一方师。吾今教汝说法,不失本宗。先须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自性。忽有人问汝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三科法门者,阴界入也。阴是五阴:色、受、想、行、识是也。入是十二入,外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内六门:眼、耳、鼻、舌、身、意是也。界是十八界:六尘、六门、六识是也。自性能含万法,名含藏识。若起思量,即是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如是一十八界,皆从自性起用。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走十八正。若恶用即众生用,善用即佛用。用由何等,由自性有对法,外境无情五对: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明与暗对,阴与阳对,水与火对,此是五对也。法相语言十二对:语与法对,有与无对,有色与无色对,有相与无相对,有漏与无漏对,色与空对,动与静对,清与浊对,凡与圣对,僧与俗对,老与少对,大与小对,此是十二对也。自性起用十九对:长与短对,邪与正对,痴与慧对,愚与智对,乱与定对,慈与毒对,戒与非对,直与曲对,实与虚对,险与平对,烦恼与菩提对,常与无常对,悲与害对,喜与嗔对,舍与悭对,进与退对,生与灭对,法身与色身对,化身与报身对,此是十九对也。师言:此三十六对法,若解用,即道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自性动用,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执空之人有谤经,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又云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见人所说,便即谤他言著文字。汝等须知,自迷犹可,又谤佛经。不要谤经。罪障无数。若著相于外,而作法求真,或广立道场,说有无之过患,如是之人,累劫不可见性。但听依法修行,又莫百物不思,而于道性窒碍。若听说不修,令人反生邪念。但依法修行,无住相法施。汝等若悟,依此说,依此用,依此行,依此作,即不失本宗。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如一问一对,余问一依此作,即不失理也。设有人问:何名为暗?答云:明是因,暗是缘,明没则暗,以明显暗,以暗显明,来去相因,成中道义。余问悉皆如此。汝等于后传法,依此转相教授,勿失宗旨。师于太极元年壬子,延和七月,命门人往新州国恩寺建塔。仍令促工。次年夏末落成。七月一日,集徒众曰:吾至八月,欲离世间。汝等有疑,早须相问,为汝破疑,令汝迷尽。吾若去后,无人教汝。法海等闻,悉皆涕泣。惟有神会,神情不动,亦无涕泣。师云:神会小师,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哀乐不生,余者不得。数年山中,竟修何道?汝今悲泣,为忧阿谁?若忧吾不知去处,吾自知去处。吾若不知去处,终不预报于汝。汝等悲泣,盖为不知吾去处。若知吾去处,即不合悲泣。法性本无生灭去来,汝等尽坐,吾与汝说一偈,名曰:真假动静偈。汝等诵取此偈,与吾意同。依此修行,不失宗旨。众僧作礼,请师作偈。偈曰: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若觅真不动,动上有不动,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能善分别相,第一义不动,但作如是见,即是真如用。报诸学道人,努力须用意,莫于大乘门,却执生死智。若言下相应,即共论佛义,若实不相应,合掌令欢喜。此宗本无诤,诤即失道意,执逆诤法门,自性入生死。时徒众闻说偈已,普皆作礼。并体师意,各各摄心,依法修行,更不敢诤。乃知大师不久住世。法海上座再拜问曰:和尚入灭之后,衣法当付何人?师曰:吾于大梵寺说法,以至于今,钞录流行,目曰:法宝坛经。汝等守护,递相传授,度诸群生。但依此说,是名正法。今为汝等说法,不付其衣。盖为汝等信根淳熟,决定无疑,堪任大事。然据先祖达摩大师,付授偈意,衣不合传。偈曰: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师复曰:诸善知识,汝等各各净心,听吾说法。若欲成就种智,须达一相三昧,一行三昧。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若于一切处,行住坐卧,纯一直心,不动道场,真成净土,此名一行三昧。若人具二三昧,如地有种,含藏长养,成熟其实。一相一行,亦复如是。我今说法,犹如时雨,普润大地。汝等佛性,譬诸种子,遇兹沾洽,悉皆发生。承吾旨者,决获菩提;依吾行者,定证妙果。听吾偈曰: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萌。顿悟华情已,菩提果自成。师说偈已,曰:其法无二,其心亦然。其道清净,亦无诸相。汝等慎勿观静,及空其心;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尔时,徒众作礼而退。大师七月八日,忽谓门人曰:吾欲归新州,汝等速理舟楫。大众哀留甚坚。师曰:诸佛出现,犹示涅。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吾此形骸,归必有所。众曰:师从此去,早晚可回。师曰:叶落归根,来时无口。又问曰:正法眼藏,传付何人?师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问曰:未知从上佛祖应现已来,传授几代,愿垂开示。师云:古佛应世,已无数量,不可计也。今以七佛为始。过去庄严劫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今贤劫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文佛,是为七佛。释迦文佛首传摩诃迦叶尊者,第二、阿难尊者,第三、商那和修尊者,第四、优波多尊者,第五、提多迦尊者,第六、弥遮迦尊者,第七、婆须蜜多尊者,第八、佛驮难提尊者,第九、伏驮蜜多尊者,第十、胁尊者,第十一、富那夜奢尊者,第十二、马鸣大士,第十三、迦毗摩罗尊者,第十四、龙树大士,第十五、迦那提婆尊者,第十六、罗罗多尊者,第十七、僧伽难提尊者,第十八、伽耶舍多尊者,第十九、鸠摩罗多尊者,第二十、耶多尊者,第二十一、婆修盘头尊者,第二十二、摩罗尊者,第二十三、鹤勒那尊者,第二十四、师子尊者,第二十五、婆舍斯多尊者,第二十六、不如蜜多尊者,第二十七、般若多罗尊者,第二十八、菩提达摩尊者,第二十九、慧可大师,第三十、僧璨大师,第三十一、道信大师,第三十二、弘忍大师,惠能是为三十三祖。从上诸祖,各有禀承。汝等向后,递代流传,毋令乖误。众人信受,各别而退。又问:后莫有难否?师曰:吾灭后五六年,当有一人来取吾首。听吾记曰:头上养亲,口里须餐。遇满之难,杨柳为官。又云: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交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大师先天二年癸丑岁,八月初三日,于国恩寺斋罢,谓诸徒众曰:汝等各依位坐,吾与汝别。法海白言:和尚留何教法,令后代迷人得见佛性?师言:汝等谛听。后代迷人,若识众生,即是佛性;若不识众生,万劫觅佛难逢。吾今教汝识自心众生,见自心佛性。欲求见佛,但识众生;只为众生迷佛,非是佛迷众生。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汝等心若险曲,即佛在众生中;一念平直,即是众生成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汝等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吾今留一偈,与汝等别,名自性真佛偈。后代之人,识此偈意,自见本心,自成佛道。偈曰:真如自性是真佛,邪见三毒是魔王,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性中邪见三毒生,即是魔王来住舍,正见自除三毒心,魔变成佛真无假。法身报身及化身,三身本来是一身,若向性中能自见,即是成佛菩提因。本从化身生净性,净性常在化身中,性使化身行正道,当来圆满真无穷。淫性本是净性因,除淫即是净性身,性中各自离五欲,见性刹那即是真。今生若遇顿教门,忽悟自性见世尊,若欲修行觅作佛,不知何处拟求真。若能心中自见真,有真即是成佛因,不见自性外觅佛,起心总是大痴人。顿教法门今已留,救度世人须自修,报汝当来学道者,不作此见大悠悠。师说偈已,告曰:汝等好住,吾灭度后,莫作世情悲泣雨泪,受人吊问。身著孝服,非吾弟子,亦非正法。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恐汝等心迷,不会吾意,今再嘱汝,令汝见性。吾灭度后,依此修行,如吾在日。若违吾教,纵吾在世,亦无有益。复说偈曰: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师说偈已,端坐至三更,忽谓门人曰:吾行矣。奄然迁化。于时异香满室,白虹属地。林木变白,禽兽哀鸣。十一月,广韶新三郡官僚,洎门人僧俗,争迎真身,莫决所之。乃焚香祷曰:香烟指处,师所归焉。时,香烟直贯曹溪。十一月十三日,迁神龛并所传衣钵而回。次年七月二十五日出龛,弟子方辩,以香泥上之。门人忆念取首之记,遂先以铁叶漆布,固护师颈入塔。忽于塔内,白光出现,直上冲天,三日始散。韶州奏闻。奉敕立碑,纪师道行。师春秋七十有六,年二十四传衣,三十九祝发,说法利生三十七载。得旨嗣法者,四十三人。悟道超凡者,莫知其数。达摩所传信衣,中宗赐磨纳宝钵,及方辩塑师真相,并道具等,主塔侍者尸之,永镇宝林道场。流传坛经,以显宗旨。此皆兴隆三宝,普利群生者。《付嘱品》恰似《佛遗教经》,是六祖遗香,禅门遗爱。《付嘱品》是惠能的遗嘱。你若爱我,就听我的遗嘱。初述六祖吩咐弟子事,不忍观之。后文述及神异神通,夸耀门庭,皆是妄作,敬佛者必不然之。若有人对此津津乐道,即是迷了。经文铺陈,是为了成书,读经当读精髓。读《坛经》,学惠能。惠能能悟,我也能悟。惠能成佛,我也能成佛。这才是不辜负惠能的期待,这才是读《坛经》的讲法。君可抛书,且莫抛心。卿不负佛,佛不负卿。岂不闻“不负如来不负卿”之语?雪山雪莲,婀娜献太子。雪国雪痕,迷叠证萍踪。我来红尘已久,君至沧桑何年?龙华树下会,哀哀老母;龙树塔中闻,振振金刚。曹溪一脉,果然“广”大;大唐盛典,到底“禅”让。国教国师,开净土乐土;五祖六祖,又拈花分叶。噫!不是和尚殷勤,哪个肯闻佛法?说颂毕,来观人。大家视惠能为何人?他也不是六祖,他也不是和尚,你若把他当作慈母膝下孤子,黄土坡上牛郎,他便与你称兄道弟,一起打柴去。读《坛经》,学惠能。莫学他神通,莫学他禅法,要学他能吃苦。一生被人追逐迫害,隐藏不见天日。刀光剑影,披肝沥胆,伏身草莽,历尽磨难,只求一个真。古来成佛只有信佛人。你若信便是佛,若有二心,信佛也枉然。书到最后都是诗。我引《红楼梦》讲《坛经》,是为了开通证道之命门。无论什么人,若想得拯救,必先问自心。我视惠能为真理的追求者。为求真理,不怕牺牲,这就是惠能给我们的最大教益。
更新时间:2025-10-04 18:34:41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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